63 大犬(2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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主仆两个一前一后出了门。

过了会,宽阔平整的大道就出现在众人面前。或许可能是因为新皇帝登基,所以城内整饬了一番,看起来凄凉了点,但是没有之前那么恐怖了。来不及撤走,滞留在洛阳的富贵人家全都遭了劫难,这会他们也被提溜出来在道路两旁做个摆设。

那里头有男有女,男人绝大多数畏畏缩缩,垂着脑袋,生怕有个风吹草动。而女人们,见不到个年轻的,绝大多数都是年老色衰的老妇人。

哪怕不说,也看的出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。

清漪抿了抿唇,不说话。

此时新皇帝的登基仪式已经开始了,皇帝登基仪式繁杂而浩大,哪怕是用鲜卑旧俗,百来个牛角号声一同响起时,震耳欲聋。牛角声之外,还有女巫们操起手里的两只鼓槌,将牛皮鼓

满脸孱弱的少年郎颤颤巍巍的上了事先放置在地上的黑毡上,之后出自元氏宗亲的七个年轻宗室上前,将黑毡抬起来,让新皇帝向西边跪下拜天。这也是当年拓跋鲜卑的旧俗,里头有不少的讲究,参加这个仪式的人是一水流的鲜卑人,汉人几乎没有。而且抬黑毡的人必须是和拓跋氏十分亲密的“十族”,如今十族是找不到了,把以前有封号在朝中担任官职的宗室找出来抵数。

这七个年轻宗室已经完全不见了之前的落魄,沐浴干净了,换上玄色袍服,头发披散下来,显得肤白貌美。

慕容定离得近,瞧了一眼,心里鄙夷。长得是好看,可惜都是些面上好看,没有多大用的废物,这么多年,鲜卑人祖传的骑射本领全部丢干净了。六镇打过来除了跑就是躲,漠北草原上的蠕蠕都比这些人像样!

慕容定瞧着皇帝祭天宣告继承大统,黑毡上瘦弱少年的身板,让他勾了勾嘴唇。铸成金人的这个皇帝瞧着也太瘦弱了点,这一步三晃的模样,他瞧着都担心皇帝会不会一头从黑毡上给载下来。

慕容谐看着那边的天子,回头和段秀对视一眼,段秀眼里露出满意的神色来。年轻男人原本就爱弄出事,尤其是年轻力壮的,野心勃勃,一身的精力只想要找个地方发泄出来。如今的这个看上去走一步都恨不得晃三下,就算有野心也没有那个力气去给他使坏,再好不过。

祭天完毕之后,一身玄服的皇帝退下来,到备好了的车驾中,准备到宫城去。

皇帝的车驾在周旁骑兵的簇拥下,在洛阳大道的御道上行驶,清漪从马上下来,她站的还算是靠前,位置不错,虽然身前有士兵,但还是站到了最好的地方。

突然牛角声远远传来,这是皇帝到来的预示。道路两边的人统统跪下,皇帝不仅仅是天子,而且还是转世如来,世间的凡人都得在他面前屈膝。

清漪听到哒哒的马蹄声,道路上已经提前被洁扫过,因为是供皇帝使用的御道,自然不是城郊外的土路。每一块青石砖都干干净净。

马蹄踩踏在青石板上,跪着的人膝盖上都能感受到从那边传来的隆隆的振动。

车马辚辚,玄黑的皇帝车驾从御道上驰过。魏国服色尚黑,所以车驾全是黑的。清漪飞快的看了看左右前后,发现没有人专门盯着,干脆抬起头看。皇帝的车辇很大,前后有六匹白马拉着,车身通体为黑,十分威严庄重。身后跟着的宗室们也都是一身玄袍,个个披头散发。

她睁大了眼,仔细看。车辇里头的皇帝是看不到了,但是外头马上的人还是能看到。马背上的人靠近了只要眼睛没毛病,不说把人瞧得真真切切,看个大致是没问题的。她小心的伸长了脖子,还要保持着恭敬的姿态,不是一般的辛苦。

终于才车驾后的第二批人里,她就看到了熟悉的脸。

元穆的位置稍微靠边一些,如果再向内一点,恐怕她脖子伸得再长也看不到。心脏猛然紧缩,几乎快要喘不过气来。她死死盯着那个年轻男人,马上的元穆似乎感觉到什么,他侧过脸来,发现跪在人群里头的女子。原本毫无表情的脸上浮出紧绷住的狂喜。嘴角都快要咧了上去生生被他扯了回来,表情古怪的很。

两人目光交缠,交错的刹那,元穆脸颊往外牵了一下。

多日的等待和忍耐到了这刻终于体现出它的价值,清漪目送他远去,垂下头来,极力压住袖子里轻颤的手。

亲人死的死逃的逃,弟弟也不知死活。遇上一个亲密的人,对她来说无疑是救命的一根稻草。

皇帝的仪仗队伍走了很久才走完,待到皇帝的卤薄和仪仗都已经过了之后,跪在地上的人们纷纷起来。

兰芝看着清漪坐在那里发傻,赶紧搀扶她起来,“六娘子你怎么了,哪里不好?”

清漪摇摇头,她抓住兰芝的手,冲她露出大大的笑容,凑到兰芝耳边轻语了几句。兰芝听了也大喜过望,“真的!”

“嗯!”清漪笑着点点头,“他没事就好!”

皇帝那个位置看着光芒四射,高高在上,可就是好看而已,实际上和关在笼子里头的犯人没有任何区别。只要有个风吹草动,皇帝说被杀就杀了。

“哟,哪里来的美人儿啊?”背后传来一句阴阳怪气的汉话。清漪面色一肃,回过头去,就见到一个穿着鲜卑袍子的男人甩着马鞭子坐在一匹马上,他左手持鞭,右手则架着个板子,上头密密的缠满了绷带。看来上回慕容定是真没有手下留情,断了他的掌骨。

贺突拓甩着手里的鞭子,一双眼睛鹰隼一般盯住面前的少女。他扯了扯嘴角,露出一口带黄的牙,“嘿!六藏那小子心倒是挺大,敢放这么个大美人出来。呵!”他仰面大笑声,而后低下头来手下曲起的鞭子就伸到了她下巴上,想要逼迫她抬起头来。

“滚开!”清漪一把挥开抵在下巴上的鞭子,怒视贺突拓,“你是甚么东西,也敢到我面前来撒野!”

她怒目圆瞪,几乎怒发冲冠,面上冷若冰霜,不容侵犯。

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。

“兰芝?”清漪脑子里头一道光亮闪过,她曾经的一个贴身奴婢就是叫做兰芝的,她把人从身上扒拉下来,捧住女子的脸直看,这女子几乎已经瘦的只剩下一把骨头了,瘦骨嶙峋,身上如同只是挂着衣裳的架子,空空荡荡,脸色几乎没有多少活人的气息,只余下那两只眼珠子偶尔骨碌一转,证明还是个活人。

“你怎么成这样了?!”清漪捧住她的脸,上上下下打量,她不习惯身边奴婢伺候,也从来没有亏待过自己身边人,那些贴身侍女说是奴婢,还不如说陪着她玩的。衣食住行只好不坏,几乎是养着几个富贵小姐一样。兰芝在她印象里头脸庞圆润肌肤白皙的可爱女孩子,怎么变成这副模样了?

“大郎君出城那日,乱兵突然从道路旁冲出来截杀,当时太乱了,人人胡乱奔走,那些乱兵见男人就砍杀,女人……女人……”兰芝说着哭声更大了,双眼通红,近乎快要泣血,她扑倒在清漪身上,哭得快要晕了过去,吸进去得空气在喉咙里头赫赫作响,听得清漪连连拍她得背,“不哭不哭了,现在已经没事,没事了!”

她突然想起方才兰芝那话里头有一句乱兵见到男人就砍杀,胸腔里头的心脏顿时跳的飞快,她扶住兰芝,吞了一口唾沫,让自己冷静下来,“兰芝,你看到十二郎了吗?”她弟弟杨隐之才十岁上下,当时情形实在是太乱了,偏偏又是男女分开坐在马车上,她根本就没办法到弟弟那里去,只能伸手乱抓,抓到谁就扯着谁逃跑。

“大郎君当场就被乱兵给杀了。”兰芝嘶哑着嗓子答道,“十二郎君,奴婢当时没有看清楚就被乱兵给掳走了。”

“……”清漪心一下沉了底,不过她又振奋起来,至少兰芝没有看到弟弟被杀,说不定还真的活下一条命了呢?他那么小,乱兵的目标一般是成年男子,对孩子应该会放一条生路吧?清漪知道自己这是自我安慰,可是她只能这么想。

兰芝没有想到自己还能活着看到清漪,抱住她大哭了一场。哭着哭着,在哭声中夹杂了“咕噜咕噜”两声。兰芝的哭声戛然而止,她满脸泪的看着清漪,清漪不好意思嘿嘿笑了两声。

清漪是真的肚子饿了,自从昨夜那顿之外,她到现在还没有吃过东西呢。就是昨夜那顿,也没吃多少。

兰芝袖子一抹脸,“奴婢这就给六娘子做膳。”说完,兰芝擦擦脸,到厨房里头开始做饭。她熟练的打起火石,将树叶点燃,将灶台里的火升起来。兰芝以前是她的贴身侍女,说是侍女,其实过得比外头许多富家女还要好。这些活计根本就轮不到她来做,清漪看她如此熟稔,知道她肯定不止做了一次,眼睛里顿时有些酸涩。

清漪将袖子卷上去,到庖厨里头将一筐子青菜抬出来,打算去打井水洗菜。兰芝一抬头,就见到她吃力的抬着一只竹筐,吓了大跳,“六娘子这是要做甚么?奴婢来就可以了!”说着,她放下手里的火石,就要来帮忙。

兰芝伸手就抓住竹筐两边,要给抬过来。“你还要生火,这些我做就行了。”清漪道。

“这怎么可以!”兰芝瞪圆了眼,“还是奴婢来吧。”说着她手上用力,就将竹筐抢去,结果没走两步,气力不济,差点摔上一跤。幸好被清漪眼疾手快的扶住了。

“说罢,还是我来。”清漪提着竹筐就去井边了,兰芝看着清漪熟练的将水桶丢到井里头,然后将水桶摇上来。兰芝顿时又哭了,六娘子在家中哪里做过这些!明明是娇养出来的贵女,如今、如今却做些奴婢才做的事情!

清漪听到啜泣声,回头一看,见着兰芝就站在那里抹眼泪,她知道兰芝为什么哭,叹口气将水桶提上来开始洗菜。

兰芝用庖厨里头的食物做了一顿简单的饭菜,两人一起吃了些。将餐具收拾清理之后,两人坐在一块,谁也没问这么多天来,两人都遇见了什么,小心翼翼的维护对方的尊严。

“六娘子……”过了许久,兰芝开口,她纠结的捏着衣角,“六娘子打算日后怎么办?”

如今杨家散了,当家的家主在外头生死不知,其他的族人又各自逃了。清漪的处境怎么看怎么糟糕。

“六娘子……没看到其他几位娘子么?”兰芝问着,粗糙的双手不安的搓了又搓。

清漪想到那日把自己推给乱兵的姐姐,脸色刹那就变得铁青。

兰芝看到她的脸色,吓得一声都不敢吭。

“我当时抓住四姐,”清漪眼神晦涩,她一脚把旁边的石头踢的飞起来,“可是之后我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。”

清湄当时那样全为逃命,尤其对着的又是一群如狼似虎的乱兵。是,她可以理解。但那时她还在乱兵里头把她给抓住来了,怎么到需要她伸手的时候,就把自己推到那群男人里头了?难道清湄真的会不知道一旦她被那些乱兵抓住会有个什么下场,还是说她根本只顾自己活命,不管她的死活?

兰芝见之清漪如此反应,心下也猜到了点。她顿时讪讪的,这个世道,就算是兄弟姐妹都不可信,人人都想着自己能活命,为此做出丧尽天良的事的人又不是没有。

两人没话说,清漪拿出了昨夜被慕容定扯烂了的裲裆补起来。裲裆肩上的带子被他从中生生扯断,幸好把带子补一下还能穿。

兰芝看到清漪手里那些裲裆,顿时变了脸色,但是她又无可奈何的坐下来,帮着清漪捻线。

忙了一会,门从外头被打开,兰芝立刻跳了起来,看到一个身材高大,容貌俊美的男人走了进来,她看到这男人身上的鲜卑袍子打扮,顿时就明了他的身份,立刻向后退了好几步。清漪只是抬头,见着慕容定,又低头下去缝衣带。

慕容定大马金刀的坐在她面前,双腿一岔,要多豪气就有多豪气,他才从外头回来,几乎都能闻到他身上一股新鲜的汗味。

“上回那个老妪,嘴里不干不净,这次给你换了个年轻的,用着顺手吗?”慕容定见着桌上有水,也不管之前是不是被人喝过,直接取来就喝。

“……”清漪只顾着低头缝衣服,没有搭理他。

慕容定见她沉默,好看的眉头一挑,“不说话,那就是不喜欢,那我就叫人把她换了,给你再弄个来。”

兰芝浑身发凉,立刻看向清漪,“六娘子!”

“她在我这里挺好。”清漪终于肯抬头看他了,说话的时候,气流几乎是从牙缝里头冲出来。

慕容定听出她话语里头的咬牙切齿,哈哈一笑,他手指撑着自己的下巴,那双狭长的眼睛看她,“终于肯说话了?”

“……”清漪捏着手里的针,恨不得把手里的针戳到他身上去。

“杨劭是你甚么人?”慕容定突然问。

“他是我阿爷。”清漪答道。

慕容定闻言瞥了她一眼,“那好,正好可以告诉你,杨劭前几日死在了河阴。”他这话说的平平淡淡,似乎在和清漪讨论今日的天气不错。

清漪如遭雷击,双耳轰鸣,血流轰轰作响。她身子摇了摇,几乎快要在小小的胡床上坐不住。一旁的兰芝看到立刻扶住她“六娘子,你感觉怎么样?!”

清漪抓住兰芝的手臂,勉强稳住身子,她手抓紧了兰芝,指甲几乎抠入兰芝的皮肉里。兰芝吃痛,但一声不吭,她感觉到六娘子的身体都在颤抖。

“你说甚么?”

慕容定看她一眼,这一眼,不似汉人的琥珀色眼眸里终于带了一丝怜悯,“你阿爷死在了河阴,不过他有伴呢。王公大臣还有那些宗室,哦,还有那个太后小皇帝,前前后后三千人,就算下了黄泉,也算是有伴一块。”

“他怎么死的?”清漪发晕,但她强行保持清醒,死死抓住兰芝的手。

兰芝吃痛,担心的看向清漪。

“死都死了,你问怎么死的,不是多此一举么?”慕容定伸手拍了拍身上的袍子,他挑起眼来,“问了难道你阿爷还能死而复生?”166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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